【小楼十八陈酿】宣和异闻录·鼅鼄图(上)

B级片预警、坑预警、无情客串预警


  有间镖局的何永亮是个走夜路不怕鬼的人。

  此人行镖二十年,吃两头饭,脑袋别在裤腰上,德行踩在鞋底下,连人都不怕,又怎么会怕鬼。

  正如有间镖局未必是有间客栈的分店,走镖的镖师也未必就做不了拦路劫道的买卖,若是自运自偷,那就更方便了,何永亮在“如何巧妙的丢失货物而不被委托人怀疑并将赔偿降到最低”这件事上足以编撰出书。

  其书中偷天换日的把戏和二十年走镖生涯遇到的诡闻异事,精彩到汴梁任何一家书局没有这本名著都可以直接把店砸了。

  当然,何永亮也不是每回走镖都吃两头饭的,这种既不要脸又不要命的买卖,只能偶尔干一票,还得有固定的筛选条件。

  这年头做人可以不要脸,但不能不讲究。

  何永亮的两头饭有三吃三不吃:吃雇主心里有鬼、吃红货来路不明、吃一锤子买卖完事儿就能歇几年的。

  雇主心里有鬼的,一般是委托的东西不能见光,有些甚至不惜伪装成普通镖货,按照普通镖货的价钱付给镖局,若是货丢了,自然也是按普通镖货来赔。这种就算是出了问题,雇主也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

  吃红货来路不明的也差不太多,只是来路不明的东西未必都值钱,早年何永亮曾吃过一次两头饭,本以为那东西出手了也够花销几年,谁知解开雇主的层层伪装,竟然是一堆春色图和禁书,其中两本甚至以绯靡绮丽的笔法大书特书当今官家与蔡相不得不说的故事。

  这些东西不值钱、难脱手,还差点惹来麻烦。

  最后这一吃,其实最简单。前几年他拿了手里的货,直接折返回去让雇主家宅失火,一家十六口全都葬身火海,自然也就没人问及走镖的事。

  此外他还有“三不吃”,跟六扇门沾边的不吃、世家黑货不吃、收货人不详的不吃。

  前两项倒还好说,兵匪不同道,世家黑货谁也说不准会有些什么,往往是麻烦比银子大,而收货人不详也是个忌讳,比如某些指定送到菜市口某个垃圾堆里的,乱葬岗某个荒坟边的,这些东西水太深,不沾为妙。

  但这一镖除外。

  这一镖的雇主有问题,自称是班家外门弟子,然而十指仅剩其三,一个只有三根手指却说自己是妙手班家的人,到还真是信与不信自由心证。其二,押送的东西不是烫手红货,而是一卷羊皮画,何永亮走镖二十年,书画和藏宝地图还是分得清的,这卷羊皮画他曾在雇主手里看过一角,明显是有指向性的地图而非丹青墨宝。其三收货人不详,只说送到汴梁城外丰文道一户姓成的人家手里。

  何永亮奉行了二十年的“三吃”“三不吃”,这趟镖全占完了,仿佛老天都在跟他说“求求你吃”。

  所以他就真的吃了。

  

  跟他一起走镖的是有间镖局的新手,总把子夫人那边来的亲戚,跟了两年普通镖,大概也算有点经验,但是在何永亮眼里依然是个青瓜愣子。

  所以当他把一柄薄丝缅刀悄悄伸到那小伙子后颈的时候,这人甚至没觉出任何不对。

  当然他下手还是极快的。

  血溅出来的时候这小伙子脸上的表情都还没太大变化。

  何永亮对自己出手很满意,那颗头颅落地的时候正好面对着他——这小子好像叫孙连连。

  像个娘们儿。

  何永亮一边想着要不要扒了裤子看是不是女扮男装,一边麻溜的把尸体处理得干干净净。他料理尸体的手法很独到,写成书不会比他上一本名著《如何巧妙的丢失货物》差多少。

  这个江湖上但凡跟黑白两道沾边又干了下九门行当的人,多多少少都避不开下三滥何家。

  不巧,何永亮也姓何。不管何家认不认他这个人,他自己早已把何家的下三滥手段学了个七七八八,甚至还自创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如果烂也是一种本事,何永亮绝对是一代宗师。

  

  所以当孙连连的尸体站在路中间时,何永亮多少还是有些惊讶的。

  但并不害怕。

  这世上最可怕的本就不是鬼。

  

  这段路在距离丰文道十五里的一处山坳里。

  路不太好走,何永亮本不想走这条路,但孙连连坚持这两山之间的拗口有条近路,抄过去再走大半个时辰,就能在天亮之前赶到丰文道村头成家。

  ——他的意思是早点把货交了,正好能去城里扭花楼逛逛。

  年轻人总是有许多精力需要发泄。

  何永亮正好也要动手,于是顺路替他解决了精力过剩的问题。现在别说精力,连那几颗没被化尸水化掉的牙齿都已经碾成粉埋进了土里。

  那么现在挡在路中间的又是个什么东西?

  

  何永亮叹了口气,问道:“小孙,怎么在这种地方站着?”他语气很和蔼,手却是搭在刀镡上的。

  这个不知道是不是孙连连的孙连连七扭八扭的转过身来,像是脑袋长在膝盖上,而手脚都顶在脖子上。极其不协调的动作再配上山坳里吹来的阵阵阴风,实在有点瘆人。

  可何永亮偏生是个不怕鬼的人,他脸上还挂着和蔼的笑,闪过去挥刀就是乱斩——真正意义上的“乱斩”,融合了下三滥何家街头砍人的历史文化,传承了流氓斗殴先扒裤子再砍脑袋的优良传统。

  当然死人是不在乎扒裤子的,何永亮一刀切入孙连连下盘丹田,但凡是个男人都会本能的护住脐下三寸,而孙连连没有这个反应,所以何永亮立马改了刀势,一刀入腹反切而上,到了肺腑再横刀向右顺势劈开。

  甚至连骨头被斩断的声音都没有。

  何永亮对此很满意。他走镖二十年,既然吃的是两头饭,手底下就不可能没点硬功夫,这一刀下去就是块浸油铁木头也能给它切成几块。

  孙连连也确实碎成了“几块”。

  活人的躯体四肢很少能这么整齐的“散开”,孙连连的头手下半截躯体先是成块裂开,落地的时候却像是扔在石板的沙堆,刀口不见血,人碎成渣。

  肉白的颗粒每一块都不超过拇指大小。

  

  何永亮想也不想就往后退。

  他的轻功来自下三滥何家逃命高手何不在亲自指点,那些碎粒从散开到落地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而这一瞬间何永亮已经退出十三步。

  这玩意儿他一点都不想沾上。

  就在“乱斩”下去没有血溅出来、孙连连整个人“散开”的一刻他就知道这是遇上苗疆痋术了。

  痋术是云贵湘三大邪术之一,在南方湿热之地传得很是邪乎,据说是在人还活着的时候就投下痋引,痋引是特殊蛊虫的虫卵,虫卵入体后迅速繁殖,快则几天,慢则数月,蚴虫将内脏血肉与脑髓吸呋殆尽,只留下完整的皮肤空壳。

  而这些“空壳”有的如顽石枯木,水火难侵,有的却与常人无二,传闻中有些厉害的痋术师甚至能驱使痋人体内的蚴虫,让这个空壳如正常人一般行动说话。

  没有人想沾上这些蚴虫。

  何永亮这才觉得有点麻烦——只是“有点”。痋术虽然跟蛊毒、降头并列三大邪术之一,但这些旁门奇巧的玩意儿始终上不了台面,一力降十会大概是通用一切的法则,何永亮退出去第一件事就是劈出三十九刀,缅刀这种轻巧软薄的刀竟被他使出劈山裂石的力道,那一滩蚴虫没被碾成泥的也被刀风扫得七零八落,散在山石缝隙里,就算最好的痋术师在场,也没那么容易再把蚴虫聚出个人形来。

  月色病恹恹的,投下来的光线惨白又黯淡。

  何永亮到还很镇定,他收了刀,朗声问道:“墙上的梯子,沟里的爬子,哪里来的捞子,使唤瞧瞧?”他这一开口还真有几分正直镖师质问劫道匪徒的架势,可惜山里虽有精怪,却不见活人。

  石头缝里蠕动的蚴虫更不会回答他。

  当然何永亮也不是什么好奇心重的人,既然没人现身,他二话不说就走。

  ——这地方明显是别人的地盘。

  何永亮拽了拽肩上机廻匣的带子,继续往前走,看起来从容淡定,丝毫不慌。

  

  这个山坳也没多大,路也没多长,翻过两个土坡,再拐几个弯就能从两山之间的坳口绕出去。

  可是当何永亮翻过第三个土坡的时候,就隐隐觉得不太对。

  他并不熟悉这条路,但先前“乱斩”剁成泥的虫尸和石头缝里的蚴虫他总还记得。

  ——这是遇到鬼打墙了。

  一个人若是走镖的年头够久,别说鬼打墙,活跳尸都可能遇到。

  对于何永亮来说,最可怕的永远不是鬼怪。

  他掏出一截布条放在掌心,往月亮的方向做了个古怪的手势,口中念了几句模糊不清的咒语,最后掏出一张看不出内容的符纸烧了,再恭恭敬敬的准备将布条捋开蒙到眼睛上。

  那布条上许多诡异的痕渍交叠在一起,已经很难看出原本是什么颜色,只有边角还有点能分辨的血渍与白斑,大概可以猜到是“走黑路”的镖师都会随身携带的“破门钉”。

  ——专门用来破这些迷障邪祟的“钉子”。

  何永亮很是讲究的先把布条挽起一截在手上,然后再用特殊的手势蒙住眼睛,道上常走夜路的人难免碰上些“不干净”的东西,肉眼凡胎容易被乱相迷惑,这个时候就要用“破门钉”蒙住眼睛,才能走出去。

  就在他刚把布条盖上眼皮的一瞬间,忽然四周几道冷风袭来,夹杂了坚硬利器的破空声,角度刁钻的像是有一群人往何永亮身上扔钉子——因为一个人绝对不可能有几十只手从几百个角度放暗器。

  这种事实在闻所未闻,所幸何永亮早有准备,他当然不会真的蒙上眼睛,比起用偏门法子破迷障,他还是更相信自己手中的刀。

  那些细小刁钻的劲风来得极快,何永亮拔刀就挡,缅刀柔韧的锋芒闪成一片零落破碎的冷光,倘若他的腰再细两尺,肥膘再少个八百十斤,遮住脸甚至可以算得上潇洒侠少。

  叮叮当当一阵乱响,那些细小的暗器都被击落在地——竟然没有第二波。

  何永亮低头一看,原来他挡下的那些“暗器”竟然都是“长了脚”的蚴虫,斩开痋人的虫子有些落进石缝里,本来也不成什么气候,谁知这些玩意儿竟从腹下长出八只节足,活像蜘蛛腿上托了肥蛆,不伦不类得近乎诡异。何永亮用刀尖挑起一只,迎着月色仔细一看,这些节足竟是细小的木头削成,关节处也不知做了什么机关,竟能驮着蚴虫行动自如,还能借弹射之力攻击敌人。

  难怪能从稀奇古怪的角度射出来。

  想到这里,何永亮反而不那么放心了。能在蚴虫身上装木节足并操控虫子当暗器的,当然只会是人。

  他朗声道:“我老何行走江湖多年,竟不知妙手班家何时与滇南刀家厮混到一块儿去了。”

  刀还未收,暗处操控蚴虫的人似乎也不打算再藏头露尾了,一个身影走到夜色下,笑道:“班家和刀家怎会厮混到一块?不过是我与班三臭味相投罢了。”

  听到“班三”这个名字,何永亮倒是一哂:“原来阁下就是因为私炼痋人尸蛊被刀家逐出门墙的刀八啊,真是久仰大名。”

  刀八原名叫什么已经没几个人记得,当然滇南刀家也不是什么名门大家,只不过在当地算是能管得住夷人滥用痋术的家族,也甚少涉足中原,大约是距离产生美感,滇南刀家倒也有几分名气。

  这一代的第八子就是刀八,此时站在月色里,穿了一身露胳膊露腿的衣裳,腰间别着一支脏兮兮的虫笛,要不是身上那些鸡零狗碎的银饰确实是纯银打造,头上也认真裹了花巾子,便说是污衣帮弟子也没人不信。

  不过若看到了他的脸,就肯定没人怀疑他的身份,毕竟这世上被一刀劈成两半还活着的人也不多。

  刀八长得还算可以,不管是单看左边脸还是单看右边脸,都算得上英俊,可惜中间一条刀疤直直从眉心划到下巴,若光线再亮些,甚至能看到那条刀疤从咽喉一直延伸到胸口。他被逐出刀家也有些年月了,这一刀据说是当年刀家执法长老的手笔,可看着却像是昨天才砍上去,约莫半指粗细,里面深红见血,若不是用头巾缠住脑袋,说不定马上就会从头顶裂开。

  而这样一个人竟然还活着。

  很难不给人留下印象。

  何永亮很快就明白刀八的来意,笑道:“怎的?阁下不在山里继续炼蛊,倒是跑来干劫镖的行当了?”

  刀八也笑道:“既然何镖头都敢单枪匹马的运鼅鼄图了,我若不来,岂不太过不识抬举。”

  何永亮心念电转,已猜到刀八口中的《鼅鼄图》就是这次运送的“藏宝图”——其实也未必是藏宝图,但既然有人来劫镖,总不至于不值钱。

  比起遇到擅长炼尸邪术的滇南刀八,他更怕机廻匣里的东西一文不值。

  这么一想,居然还有点小兴奋?

  

  何永亮叉腰笑道:“刀兄到是个爽快人,不如把班三指一并请出来吧,能在小小蛆虫身上装木节足的,除了神指班三,大约也没别人了。”

  刀八笑了笑,没有说话。暗处走出一个人来,这人很是普通,普通到掉进人群里保准谁也找不出来的程度。

  除了只余右手三指这个特征,你大约能在任何一处街头巷尾卖烧饼馄饨的地方见着他。

  就这么一个人,曾经是妙手班家极为看重的嫡系弟子,后来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被斩去七根手指逐出门墙,于是“班三爷”就成了“班三指”。而有的人之所以会在世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大概就是如班三这种只剩三根手指也能造出蚴虫木节足的人,以及刀八这种已经裂成两半还能炮炼痋尸的人。

  班三很有礼貌的道:“何镖头好。”

  何永亮哈哈笑道:“班三爷先是托镖给我,又来拦路劫镖,不知是唱的哪一出啊?”说完将背上的机廻匣一扔,复又一刀斩下,那东西果然受外力而炸开,无数裂缝里弹出细小针刀,与缩小的漫天花雨也不差多少。

  不过何永亮早有准备,缅刀随手舞了两下,竟舞出眼花缭乱的刀光,这些刀光织成的刀网将机廻匣里的针刀尽数击落。

  班三也不怎么惊讶,只笑道:“听闻二十年前何家曾有一人刀法出众,只差些许就能带着何家脱出下九门,跻身用刀世家的行列,可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销声匿迹,何家也继续是那个下三滥何家,以刀闻名的那几个世家也依然是那几个世家。”

  何永亮的神色在阴影处看不出一丝变化,刀八接道:“直到前些年我犯了点忌讳,族中执法长老差点把我一劈为二,我才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江湖上有那么一个姓何的人也会这一手把人切成两半的刀法。”

  他又补了一句:“可惜他学艺不精,那一刀没能杀了我,倒是让我找到了你。”

  何永亮淡淡道:“我确实有个不成器的兄弟,早些年在背后捅了我一刀就跑了,原本我一直在找他,后来听说滇南刀家的执法长老行刑时能将人劈成两半,我就知道不必找了。”

  刀八点了点头:“不错,他已经被我炼成痋尸,你确实不必找了。”

  何永亮道:“你既能把他炼成痋尸,想必也能让他说出我的事。”

  刀八:“这是自然。”

  何永亮又指了指班三:“所以你们以鼅鼄图为饵,诱我吃镖,就是冲着何家那一点悬赏了?”

  刀八笑道:“何镖头莫要谦虚,三万两可不是‘一点悬赏’。”

  班三看了看地上摔碎的机廻匣,惋惜道:“可惜何镖头实在定力惊人,竟能忍住不打开机廻匣。”

  何永亮哈哈笑道:“那羊皮图多看一眼也变不出银子来,更况且鼅鼄图是否值钱还是个未知数,但二位的人头却是实打实的能换些银子。”

  何家在悬赏何永亮,班家刀家自然也在悬赏班三和刀八。

  班三听得笑了,敢情他们仨还真有点同病相怜的缘分,都被逐出家门,都逃过家法处死,都被家族悬赏,还都盯上了彼此的脑袋。

  巧了么这不是?

  千里一线牵,珍惜这份缘。

  

  班三刚开始笑就出手了。

  他出指。

  很难想象一个只有三根手指的人,不仅能制作蚴虫木节足,还能使出少林金刚指。当然金刚指这种功夫也不算稀罕,在市井里又被叫做大力金刚指,但凡走街卖艺,要是不能在石头上戳俩窟窿你都不好意思跟观众要钱。

  可班三指的金刚指不一样,他不仅能在石头上戳几个窟窿,还能用指风把石头切成几块,保证跟切豆腐一样整齐。

  他一出手,何永亮就出刀,刀锋正对着手指,发出金石相击之声,周围被劲风扫过之处草木倾颓,山石崩裂。班三指被班家斩七指而不死是有原因的,何永亮被悬赏三万两也是有原因的。

  至于刀八,他能被劈成两半还活着,并且把执法长老炼成痋尸,照样是有原因的。

  所以在看到何永亮挡住班三那一指的时候,他也出手了。

  痋术师擅巫蛊邪术,一般不会跟人硬拼功夫,但刀八例外。他手中那柄脏兮兮的虫笛不过一尺来长,挥出来却有利剑锋芒。

  但你若以为他是以笛当剑,那就大错特错了。

  刀八出手极快,冷风窜进笛孔发出微弱的嘶鸣声,就在何永亮挥刀抵挡之时突然从笛管里窜出红的蜈蚣、黄的毒蜂、青的细蛇、蓝的蝎子、紫的蜘蛛。

  一时间五彩缤纷。

  何永亮自然不会跟这些玩意儿硬碰硬,他折刀往后,缅刀瞬间扭曲,如活物一般直取班三面门,这诡异的刀法换了任何一个刀客都未必能使得出来,偏偏何永亮为了躲避何家追杀已有二十年,什么稀奇古怪的对手都遇到过,那刀尖直取班三下颌,若不是躲得及时,说不定能从下巴进去再从脑门出来。

  班三也没料到他竟不顾刀八的毒虫反而攻向自己,虽略吃了一惊倒也不至于慌了手脚,他出指一点刀尖,发出“锵”的一声嗡鸣,那柄游蛇一般的缅刀竟顺势弹回刀八的方向,正好借金刚指的指风和缅刀的锐气将那群五彩斑斓的毒虫又挡了回去。

  刀八一愕,他养蛊炼尸,却未必喜欢被蛊虫咬一口,想也不想便挥袖去挡,那些虫子见了蛊师衣袖仿佛见了自己的巢穴,一头便扎了进去。

  炼蛊师自然有的是法子收服蛊虫,可就在他的衣袖挥过挡住视线的那么一瞬间。

  游魂厉鬼一般的缅刀已经到了。

  何永亮二十年前就能把人整整齐齐的劈成两半,二十年后总不至于还需借力才能挡住几只蛊虫。

  刀光过来的时候刀八就开始退,可惜刀尖却是冲着他背后去的,能把缅刀这种武器用得比鞭子还灵活的,这世上实在没有几个。

  何永亮恰好是其中之一。

  刀尖在背后等着刀八,迎着退势刺入脊背却依然在诡异的扭动着,若是被这一刀洞穿身体,少说也得是个斗大的窟窿,透过窟窿能一眼看清对面何永亮下巴上的肥肉。

  人身上若多了这么大个窟窿,自然是不可能活着的,但偏偏在这一瞬间刀八背后竟弹出一张薄膜,像极了蛤蟆鼓腮。

  何永亮甚至隐约听到了一声虫鸣。

  他想也不想便收刀。那处鼓膜果然凸起,活像人背上生出个大瘤子,与此同时刀八的脸和胸膛却迅速枯萎下去,何永亮只看了一眼就翻身后退。

  那瘤子瞬间炸开,腥臭腐烂的碎片溅得到处都是,落在山石上的冒出滋滋浓烟,一看便知是邪门毒物。

  何永亮为了躲避这些毒物不得不闪身折腰贴着地面滑出去,像个灵活而肥胖的舞姬。

  但等着他的却是班三指的金刚指。

  

  这一指来得悄无声息,落在何永亮身上却是开山裂石的力道,只听“噗”的一声,何永亮被层层脂肪保护着的骨头立马就碎了。

  真正意义上的“碎”。

  何永亮肥硕如肉山的身躯就像缺了一角,腰肋至琵琶骨软成一堆烂泥。他咬牙跃起,一掌击向地面,迎着班三的金刚指不退反进,缅刀绕了个诡异的弧度一刀刺穿班三小臂,刀刃刚好卡在骨缝里,再一拧刀柄,刀身扭成麻花,班三整条手臂都噼里啪啦的炸了开来!

  “啊——!”班三发出惨叫,他的金刚指确实少有敌手,可手指终归是长在手掌上、手掌也终归是连在手臂上的,何永亮能在重伤之余反击班三软肋,确实当得起何家二十年的悬赏。

  缅刀绞碎了班三的手臂,只剩点红红白白的碎骨肉屑连在手肘上,最凶猛的野兽也嚼不出这么壮观的场面,他整只手掌就掉在脚下。断成这样就算刷上鱼骨胶、缝上天蚕丝,也不可能回到原状了。

  何永亮也不会给他喘息的机会,借力回转一个鹞子翻身,刀势转为上撩,过手肘经腰腹至两肋中间切开锁骨再减势,最后从下颌骨中间收刀。

  里面的东西哗啦啦落了一地。班三喉中发出嗬嗬声,已是有出气没进气了。

  而何永亮早已闪到一边,那些血糊拉碴的东西倒是没溅到他身上。只是腰上承力的几根骨头都碎成渣了,不得不靠在一块石头上喘气。

  却丝毫都不敢放松。  

  毕竟死了一个班三,还有一个刀八。

  

  刀八用养在体内的血蟾蛊挡了何永亮一刀,炸开的鼓膜里面有血蟾尸块,也有他自己的内脏碎片,从表面上看不过是衰老了三十岁,但身体里面因为祭杀蛊虫而造成的反噬究竟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

  总之要让他现在去跟何永亮拼命,他是一百个不愿意的。

  但他不愿意,不代表何永亮就能放过他。

  这两人大眼瞪小眼,谁都不肯先出手,又谁都不敢转身跑。

  气氛安静而不失尴尬,可惜安静只会让他们两人的伤势越拖越重,要么互相拖死,要么解决对方。

  

  何永亮是个狠人,即使胸口已经快跟大腿叠在一起,他首先想的也是刀八身上还有哪些防不胜防的蛊虫,从哪里下手能一击即中。

  他也是这么做的——缅刀灌注真气,刀身一改方才那种诡异的扭动,真如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器向刀八砍过去。

  如果角度不是那么低的话。

  眼看刀锋已经快扫到胫骨,刀八使尽全身力气一个翻滚躲过,地上留下一滩颜色诡异的毒水和内脏肉屑,若是离得近了还能听到他身体里一堆稀里哗啦的东西在晃荡。

  “何镖头且听我一言!”刀八喊道,“你我不过求财而已,何至于此!”

  何永亮大口喘着气,估计是脊椎对折压到脏腑,肺里的空气被挤压后导致眼前发黑,他确实没办法在短时间内继续出刀。

  刀八见状,只当他是默许了,忙道:“我与班三不过泛泛之交,讨口饭吃罢了,何镖头你也不过是看中我们头上的赏银才顺势而为,可钱哪里是能赚得完的,只要人活着,没有这次总还有下次,今日你我若死在此处,除了发出悬赏的何家刀家,还有谁会落到半分好处!”

  何永亮喘着气,没有说话。

  刀八这才算是松了口气,又道:“我们三人各为家门弃徒,这天大地大的,偏偏今日竟凑在一起,何镖头难道就不觉得太巧了点么?”

  何永亮沉默半晌,突然问道:“是巧了点。那机廻匣中的鼅鼄图是真还是假?”

  刀八一愣:“那是班三放出的幌子,大约只是张普通图纸?”

  何永亮“嗬嗬”笑道:“普通图纸也想引我上钩?”他握紧了缅刀,刀尖正对着刀八,冷声道,“今日你若不说清楚鼅鼄图到底是什么,我老何拼得一死也要拉你陪葬!”

  刀八忙道:“这我哪知道?图是班三的图,我不过是配合他炼了一具痋尸中途伏杀而已!如今机廻匣已毁,班三也死了,鼅鼄图是什么还重要吗?”

  何永亮冷笑道:“若不重要,那这东西又如何解释?”他指着班三,就在两人不远处。

  借着一点微末月光,那尸体分明在轻微蠕动。

  

  人自然是个死人。

  班三不仅被开了膛,里面的东西还被刀气震碎倒了一地。

  谁都可以怀疑何永亮的刀,但他自己是再清楚不过的——这样一个人不可能还活着。

  可他却在动。

  

  刀八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他在苗疆待的时间长,又是个炼尸高手,尸体身上发生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他都见过,死后诈尸能跳能动的也不是没有,若遇到了只需切断尸身上的筋脉和肌肉即可。

  但班三的尸体上却长出了别的东西!

  班三倒下去的时候俯趴在那堆血糊拉碴的内脏上,不知什么时候又仰面朝天的翻了过来,他本就枯瘦,此时胸肋大开,活像个等着放入馅料的饺子皮。

  现在这张“饺子皮”正在蠕动着长出脚来。

  ——把蚴虫木节足放大几百倍的那种“脚”。

  

  班三的空壳子里忽然“长”出八条木节足,足尖撑地,把仰面朝天的班三顶了起来,胸膛开着大口,头歪到一边,脸上就差写着“死不瞑目”四个大字。

  这一幕实在诡异,最离谱的乡野怪谈都不敢这么写。

  可刀八却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他与班三合谋,用红货诱何永亮“吃两头饭”,等他杀了同行的孙连连,再由刀八放出痋尸动摇其心智,而班三则在痋尸里放入装了木节足的蚴虫,等到何永亮斩破痋尸,配合一点蛊幻之术,就正好能作为暗器使用。

  这计划非常简单,也不是没考虑过会被何永亮反杀的可能,但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连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是一场豪赌,那么有点风险也很正常。

  可死人身上长出木节足这种事却一点都不正常!

  他也不认为是班三自己在身体里埋下八只木节足,就等着死了之后再出来装神弄鬼。

  如果不是班三,那就只能是别人。

  

  刀八握紧手中的虫笛,八根木节足已经完全展开,像只巨大的蜘蛛趴伏在地上,头部正好是班三那张死不瞑目的脸。木节足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内里放置的机关已经启动,正摇摇晃晃的往刀八走去。

  刀八像看到什么可怖的东西,也不顾背后还有个窟窿,奋力一掌拍向虫笛,那笛子瞬间裂开,养在里面的蛊虫纷纷窜出,沾到木节足上就不再动了。

  ——这些蛊虫都是以血食为生,即使口器能喷出毒液,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就腐蚀掉木节足。

  这怪物一步步逼近,刀八眼里只剩下绝望。

  就在那些尖锐的木节足即将刺穿刀八脑袋的时候,忽然何永亮大喝一声,暴起出刀斩向班三大腿旁的一条木节足。

  他的腰断了,刀却没断,那一刀斩在关节处,极为巧妙的劈开挡板、挑出里面的活动轴轮,这个巨大的八脚怪物瞬间就向后倾斜,连往前走的速度都缓了下来。

  他厉声道:“何人装神弄鬼?就凭几块木甲也想取你爷爷性命?”

  说完又奋力一跃,落地时再对另一只木节足如法炮制,这驮着班三尸体的木甲怪物失去平衡,竟瘫了下来无法再行动。

  而何永亮连出两刀也已到了极限,胸口叠大腿的趴在地上喘气,汗雨如下,面如金纸。

  直到这时才有一人不知从何处走出来,谑笑道:“何叔真是老当益壮,如此境地还能斩我‘肉鼅鼄’,二十年前何家的‘竖切刀’果然名不虚传。”

  何永亮一脸惊惧的看着来人。

  这个人他认识。

  孙连连。

  

  而此时孙连连正在跟另一个人打招呼。

  山坳的另一头不知何时多了一顶轿子,通体幽绿,无任何装饰。

  何永亮自然很怕在重伤脱力时遇到本该死去的孙连连,但他更怕轿子里的那个人。

  因为孙连连正挥着手,一脸热情的跟那人说话:

  “大捕头,别来无恙啊?”

  

  

  ————————————————

  后面找时间补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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